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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新作

作者:浪里飞梭,无雨斋 日期:2021年09月02日 浏览:1309 原创

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家农庄,一进房间,赫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具木犁,就是那种有着弯弯的弓架,直直的扶手的真正用于犁地的农具。我原本以为只有在保留着传统农耕方式的农村才能见到的犁,竟在一家旅店见到了!

 

犁是传统农耕方式的一种重要农具。春天播种时,一犋牲畜在前头拉,一架木犁(后来逐渐改进成铁犁)翻开散发出泥香的土,农人一手扶着犁把掌握着方向,一手用鞭子和缰绳吆喝着牲畜,后面女人或小孩点播籽种,再后面跟着施肥的人。这样的情形遍布田野,构成一幅北国春耕图。

 

犁在春播时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。一年之计在于春,春播之于农民的价值无须赘述。春耕时农具的作用可想而知,而无可替代的犁在春耕中还不单只有耕地这一个作用。墒情好的年份,可以调整尺寸,犁得浅一点,墒情不好的年份,犁得深一点。当然不同作物,不同时令播种,深浅度都要作出调整。调整时就是挪动弓架和扶把间的几枚楔子,操作很简单。犁前的地有坑有洼,有块有堆,犁都不在乎,犁头从坑洼堆块趟过,犁铧插进土地把土一垅一垅翻过,地就平整如抹。农人不论男女,不论大人小孩都急切地想赤脚走在松软的土上。最令人欣喜的是一整块一整块田地犁过后,松软湿润的土泛着一种特别的色泽铺展开去,整个大地一下子有了生命力。农民用犁作笔,用大地作画布,祖祖辈辈描画着一幅只有他们自己能深刻领悟到价值的画作。

 

中国古代农民大约在1700年前开始使用这种农具,铁质犁铧尖的推广使用更是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,大幅度提高了耕作效率,耕地面积成倍增加,曾经使农业生产发生过革命性改变。从历史上最早的木犁耕作到现代大型农机具作业,农业生产方式前后进行了多少次变化,难以数计。犁本身也有数十、上百次改进,但它看起来依然极简单,甚而至于简陋。所有的机关工巧,所有的结构部件都完全暴露在哪里,没有丝毫装饰,也完全不讲究华丽美观。就像北方的农民,以极简的朴素行走在山梁沟壑,活动在村舍田园,不管什么场合,从不改换姿容和服饰。不过,这看似简单的犁具,制作起来可不简单。以极轻便实现极坚固耐用,以极简陋完成春播秋耕这重大的使命,以最佳组合使得耕种时得心应手,各部分协调一体以使各种尺度的称心顺意:这是千百年来农人经验汇聚而成的智慧工具,这是农耕文明精华积淀而成的工匠杰作,这是人与自然、动物力量与固物材料、智慧灵性与笨拙劣材实现完美统一的珍品。

 

我们家乡的人们,祖祖辈辈多用榆树制作犁。我们那里,这种树有的卧埂而生,有的独处河畔,是一种极常见的树。榆树生长期长,成材缓慢,材质密实,木质坚韧。百姓迷信地认为榆、愚同音关联,盖房、做家什选用榆树对后代不好。在它生长期间,因榆钱被当作美味,常被折枝致秃;因新条柔韧好用,常被割下编筐;因细枝颀长坚韧,常被砍作筐子的提梁;因粗枝结实抗力,常被砍去作柄。榆树就像村里老人,皮糙面黑,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儿孙,无怨无悔,代代沿袭。

就这样,榆树很少能成大材,长着长着,树干如弓如虬,不被常人看好。独具慧眼的木匠为制作犁具选材时,从来看不上通直粗壮的杨柳,也不愿动用稀罕的松桦柏槐,他们专找被遗弃的残枝曲榆。稍稍长出点样子,它的曲干恰好进入制犁匠的法眼。它比杨柳硬实,比松柏柔韧,比金属廉价且常见易得,形状、粗细、长短、材质、耐久性等都最宜制犁。好像它专为农耕用犁而生。不知该哀叹它的命途多舛,还是该恭喜它被重用巧作。

也有的犁架使用直木,但我觉得弯曲的犁架更有美感。因为,触地的犁头既是定垅距的标尺,又是畜力牵引的端点,牛、驴、骡子等拉着套绳,一犋牲畜用四根绳索,四根绳索由横木两次转换,力量集中在犁头上,从上到下,以30多度的倾角牵引,犁头不能翘离地面,力量通过犁架传到犁铧,装着犁铧的犁底木又刚好保持水平,以标准的尺寸插入土地以保证每一垄都深浅一致。砍制犁架除了选用一根独木榆树的弯曲主干外,至关重要的是它必须能够承受足够的拉力,还得能把力量恰到好处地传到犁铧尖,又不至于吃土太深或太浅。所以它的弯曲度绝不仅是为了美观,须讲究各力的平衡。砍犁的老木匠这个手艺可是不轻意传授给人。

谁家能得到老木匠亲做的一架犁,既轻便美观又结实好用,那就如同得到一件宝贝。后来适合做犁的榆树越来越少,能做好犁的老木匠也逐渐离去,砍一架木犁几乎成了奢望,人们不得不到供销社买铁犁。铁犁有的牌子确实很好用,但毕竟花费多、质量重,没有手工制作的独一份的荣誉感,没有亲手打磨出来的亲切感,对一般农人来说并不觉得很称手。尤其是扛着犁到田里的路途上,铁犁的重量刀子似的割得膀子生疼。全没有木犁扛在膀子上轻松。

 

中国农民数千年来依赖土地而生存繁衍,对土地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。即使农业生产方式发生变革也会引起他们感情的波动。现代农业生产实现大规模机械化,农民的手几乎不接触土,脚也几乎不用踩在土地上,一种茫然的生疏感侵入内心。他们感觉吃的粮食也不再像以前一颗颗一粒粒都过手的那样香甜。

我清楚地记得,刚刚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,农民到田地耕种的那种兴奋感、仪式感甚至使命感。到土地完全归到农户的名下,成了自己的一份家产后,那种睡着都会笑,看见什么都亲切的踏实感,是用任何装扮都演不出来的。尤其是大丰收之年,累得连说话的空余都没有,打的粮食实在无处存放,急切地想卖给公社粮站的心情,与曾经米缸面袋一不小心就空空如也的情形,真是天壤之别。

世世代代使用农具,祖祖辈辈在土地上生存,谁曾想到过会有一朝一夕住进城里,住上楼房,从此再也不用种地了,然而这一切,在今天竟真真确确发生了。当农民搬离土窑洞,告别农村,到城里住进楼房,反而感觉到了一种空朗朗的失落。好像自己的脚始终不在地上,悬空着,好像自己是到了城里的亲戚家。

离开家舍不得扔掉的那些农具,不合时宜地堆放在墙角,好像城里富户来了一位乡下亲戚给送来的一蛇皮袋土豆,放在高档明丽的家里,显得那样的局促不安。如今,局促不安的不再是蛇皮袋、土豆、农具,反倒是离开土地的农民自己了。他们睡着软和的床被难以入眠,蹲在坐便上不能畅快,坐在沙发上不习惯后靠,吃着买来的粮油蔬菜不觉得香甜。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失去作用的那些农具,就像生锈的犁铧,腐烂的绳线,疏松的木柄,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。

忽然有一天,承包他们流转地的商人,登门与他们商量返乡种地的事情时,他们聚在一起的那种兴奋,比当年丰收后打平伙,谁家办事业大伙一起哄闹都有过之无不及。

一夜间,所有的农具都明亮起来,重又活过来一样,充满生机。当被告知不用这些农具时,他们都执意带上。老王家里的那架犁,他是第一个装上车的,他说我还要用它种上二亩地,吃用它种的土豆比吃肉都香。

大伙儿听了他的话,都会心地笑了。

IMG_256那些挂在墙上用于怀旧的犁,都能回到土地吗?农耕文明进入现代化阶段,农民还会是农民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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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友评论:

浪里飞梭,无雨斋

张卫春,男,1967年生,山西省大同市天镇县人。中学高级语文教师,中国散文学会、天津散文研究会、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。